(一)
往年的秋天不是这样。九月的天,深秋的空气慢慢爬过初冬的脊梁。
我站在空旷的田野里,羊儿在身边啃食着丰收的遗留。放羊是一种宿命,它像一枚火种,不紧不慢燎起我的记忆,飘扬的灰烬如同我的将来,闪着红色的光亮,稍纵便是冷却。
一直下着小雨,阴沉的天气里似乎手头上的活计也只有放羊了。卷一袋烟盘算着,今年的行情不错,这样的话,在把羊儿拖走的时候妻会好受一些。其实每次看到妻躲起来掉眼泪,我总是不忍心,羊儿总是要卖,我们总是需要钱。几十年了,我和她也都认了这宿命。
我出来放羊的时候妻说给儿子打个电话,十五了儿子总说忙,忙也惦记着家里不是?每次打电话我都守在边上,望着妻和儿子说着家常,儿子也问:爹呢?但是很少和我通话,或许儿子对我的巴掌还是有几分敬畏,尽管那巴掌不再有力。偶尔儿子也主动要求和老爹说上几句,每次我都有点紧张,拿着话筒也不知道说什么,闷半天憋出来一句:吃饭了吗?这个话妻取笑了我好长时间。或许我更适合乖乖的坐在一边望着我的妻子和儿子,胡子拉碴的面容上混浊的眼睛里透着难以觉察的光亮。
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背隐隐作痛,不服老么?儿子喜欢和我喝酒,每次喝酒都要大醉,毕竟是我的儿子,继承了我的德行。醉了的时候儿子总能清楚的看见我的背,看见我泛着灰白的胡子,然后开始哭泣。妻从儿子手里夺下酒瓶子,一肚子的怨言:总是怕你和你爹一样,防备着,防备着,到头来还是这个德行。妻这是怨我,儿子是她的肉。当儿子在我和妻的坟头撒下最后一捧土,儿子的翅膀就真的硬了。
狗儿尾随着羊儿在地里撒着欢,妻对这狗儿越来越用心。妻说,这狗儿顾家,打都打不走。我吆喝着狗儿,拢着羊儿,时间不早了,该回家了。回家还得问问妻儿子电话里说什么了,吃饭了吗?和媳妇闹别扭了?这娃儿虎着呢,和我年轻时候一样。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,等待一个答案像小时候过年等待新衣服一样兴奋。呵呵,老了吗,不服老!
没有太阳的傍晚,静悄悄的。回家的小路弯弯折折,羊儿的蹄子踢踏着石子,细碎的流水一般的声音。 走过一片田地,干枯的花生秧子等待着腐烂,与泥土融合。黑黝黝的泥土曾经孕育,生长,然后任由人们从他们的肚子里挖出果实。。我曾经弯下脊梁,将汗水变成希翼。我从泥土里获取粮食、快乐、妻子儿子的梦想…作为回报我浑身浸透了泥土的气味,并最终归于泥土。儿子说,漂泊过后就会回来,在祖坟的地方找几寸土地,长眠。这就像是祖先与土地签下的契约,子子孙孙,世世代代。我宁愿这样想,至少儿子身上也还满溢着泥土的芬芳。
妻说,儿子还是忙,估计十五不能回来了。不回来就不回来,不回来也是我的好儿子。妻也是这么说,只是每次看见人家的孩子回来总是很忧伤很落寞。儿子忙事业呢,好男儿志在四方,儿大不由娘嘛。妻这几句话絮絮叨叨地在耳边来回缠绕。两个人的晚饭越近十五越乏味。我说,你是不是又忘了放盐?妻仍过盐瓶子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
(二)
妻年轻时的美渐行渐远,只能从老照片上找寻散落的青春。那容颜那笑魇淡定在某一张纸上,压在某个盒子里。不想去翻看时间的痕迹,稍微一想便满是愧疚。
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妻嫁给了我。生活的窘迫,信息的闭塞,让我们还有更多的人在泥土里不断的实验,祈望同样多的汗水收获更多的果实。果树、桑麻、棉花种了了一茬又一茬,土地在轮番的耕耘翻种中似乎焕发出勃勃生机。我的妻侍奉着庄稼绿了一拢一拢的田地,庄稼也侍奉着妻,在妻的脸上刻上沟壑。站在庄稼地里,妻的汗水从头发里一滴一滴带走养分,把泥土滋润成黑色,妻的长发啊,我闭上眼睛感觉长发扫过我的脸庞,睁开眼睛妻已经斑驳白发,像地里的棉花一样。妻抚过心爱的黑发,手指轻盈。那样的景象曾经让我迷失、沉沦。妻采摘每一朵棉花,桑叶,拿起锄头,洒下每一把化肥,妻的手就像村口的河床,片片龟裂。灯下这双手又拿起了针线,可是再怎么缝补,也弥补不了我对妻一辈子的亏欠。
我一个地道的农民。我偶尔照着镜子端详我的脸,56年积累堆砌的岩石一样农民的脸。我有时会认不清自己,看着镜子里的人,问自己,这是我吗?56年的辛苦、挣扎我以为会把自己的心捶打的和石头一样僵硬,谁知最终却还是像泥土一样生长万物。我的眉头紧锁,我的眼睛混浊,从心底发出的光亮穿不过这层壁垒。我有一个秘密,我的左眼看不见东西,那是一次野外工地的爆破,一枚石子洞穿了这层壁垒,赐予我痛楚,赐给妻无助。我感谢老天的眷顾没有让我这只眼睛归于泥土,它只是看不见阳光但依然鲜活。我的胡子洒满了整张脸,虽然汗水洗尽了他们的年华但依然遒劲刚强。我的手虽然伸不直但攥起来骨节也铮铮作响。我的脊梁微驼,但只要我忍住痛楚依然可以挺得很直。我和我的身体,依然可以负重。
儿子呢,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伪城里人也是伪乡下人。城里人不觉得他是乡下人,乡下人也不觉得他是城里人。国字脸,浓眉,微翘的嘴唇,这些是我们家族的特质,儿子很好的传承了这一点。小时候我和妻总是逗他说他是捡来的孩子,直到儿子长大了,自己拿镜子端详自己的脸,才最终不容置疑的否定了这一点。他是我和妻的儿子,我们的好儿子。儿子对自己的外表很自信,虽然我和妻怀着农民的谦虚否认这一点。儿子身形挺拔,像山上笔直的松树。十指匀称修长,伸得直,攥得紧。眼睛清澈带着坚定偶尔有些无争的淡然。这些都刻上了我的印记。只有一点是儿子自己的特点,鼻梁特别矮。妻总是担心这样的鼻子在城里找不到媳妇,直到儿子领着漂亮得体的媳妇回家的时候,妻才笑开了花,拉着媳妇的手一下午没松开。
我和妻的记忆力慢慢消退,隔断时间儿子的面貌就会变得模糊,每次翻阅儿子为我们准备的相册,妻就喋喋不休的回忆,笑。妻笑的样子依然和当年一样让我沉沦。
容颜刻上时光,为什么不服老?也许如我如妻心中有牵挂才会不服老,其实不服也还是老。
当儿子站在身边,在高出我一头的的位置叫我爹的时候,我就是老了。所以不见儿子的时候我和妻都还不能服老。
(三)
秋天的太阳多少带着点疲倦,出来的晚了,回去的早了。我早早起床,到场里去看看屯着的花生。望着蒙蒙亮的东方,看见第一眼的太阳。我总是觉得这太阳没有前些年温暖,我眯着眼睛静静的盯着,那神情似乎与村里赤脚医生为我把脉时候的神情一摸一样,想着看出或者摸出点什么生病的症状。这初升的太阳从红色变成浅黄,突然就跳出山峦,射出耀眼的光芒。身边虫儿的鸣叫没了声响,晚起的公鸡伸长了脖子冲着太阳,歌声此起彼伏。我用手遮挡着太阳,将视线移开,而太阳的影子留在了我的眼睛里,随我的视线恍得我看不清脚下的路。
今年的秋天雨水多,花生的根都烂在了地里,只能一棵一棵慢慢的往外刨,本来五六天的活干了半个月。还有好多刨不出来的,只能让自己的猪到地里自己拱出来,花生可是精粮,猪羊吃了都上膘。刨出来的都屯在自家的场里,接连的阴雨又耽误了甩果子,都在哪里呕着。我看见有几棵已经发了芽,照这样下去今年这花生算是白忙活了。在场边和建国兄弟抽了袋烟,都叹着气。
我问建国兄弟:晚上炒几个肴?
娘们爱炒几个炒几个。
娃儿们回来了?
老大回来,老二老三忙。你家的娃呢?
这兔崽子,出去就忘了家了。唉,也说是忙。呵呵!
你娃是兔崽子,你是啥?哈哈!
早上的薄雾渐渐散去,村子里开始散发出袅袅炊烟,烟是白色的,但是白的程度不一样,乳白的,浅白的,还有带着点青色的,与缭绕在村子上空,躲在树梢的未及散去的薄雾交融缠绵,柴火的熟香和薄雾的青草香混合着弥漫开来。看来今天是个好天儿,我取出压在花生秧子下面的叉将屯着的花生一点点摊开,如果太阳好,一天就差不多干透了。那剩下的活就好干了,加把劲估计3天就能甩完。也耽误不了工期。我把叉又埋进摊开的花生秧子下面,拍了拍手,回家吃饭。我扭头又看了一眼太阳,似乎没有什么异恙。依然健康,温暖。
每到家门口狗儿已经蹦跳这出来了,伸着舌头围着我打转。儿子小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,在我身后左跑跑右躲躲。院门敞开着,妻拿着簸蕲挑拣着瘦小的花生果仁。那是提前刨开的花生,炒熟了等着做月饼。我们这里八月十五都是自己做月饼。自家的花生仁,红糖,自己榨的花生油和面炒熟做皮,锅里腾熟,从母亲或者妻子的手里做出来的月饼香酥脆,透着浓浓的团圆的味道。也有外面买的月饼,都是串门的时候带的,自己做的舍不得送人,只给自己最亲的人,比如在城里的儿子。
(未完)
平淡从容,有看头。 期待新作。
有滋有味,有看头。写得如同就是自己以及那些耳熟能详的乡村农事。
当年只是寻常事,如今思量倍有情. 淡然的心态,默默的关爱,如述家常般朴实的字里行间,让我想起我的父辈深藏于内心的那份深沉的情怀.
精彩 感人,期待下一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