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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贴一篇旧作,请老乡们指正教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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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跳动的纸片儿

      栓子没有睡着,也就是说绝对不是在梦中。本来在一个小时前他已经躺到了床上,捂着一床软绵绵的被子,想美美睡一觉的。可刚合上眼睛,就听到阳台上掠过了一阵风,一阵轻轻柔柔的风在那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遛了几圈儿,然后就透过窗棂细小的缝儿钻进了屋里来。这是个冬季,但不冷,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暖冬。钻进屋的风很乖顺,一点儿都不喧闹,瞬间幻化成一只纤柔的手,撩起被子的一角,轻轻抚慰着他。不知道为什么,栓子竟然哭了,只感到心里面酥酥软软的暖。那是一种久远的被遗忘了的滋味,但很熟稔,温情搀杂着些微的酸楚,一阵阵不住地翻涌着。被这种滋味浸泡着,哭不哭已不能自已,眼泪洪水般泛滥着,把这个冬日的正午浸泡得湿漉漉一片。
      打开阳台的门,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洇黄的纸片儿,皱巴巴躺在那儿,苍黄的脸直对着栓子,上面隐约爬行着一些斑驳的墨迹,宛似一道道皱纹。栓子感觉有某种东西在诱惑着他的意识,走过去,哈腰想把它捡起来看个究竟。纸片竟飞了起来,不,准确地说是跳了起来,像是一阵风在鼓荡着,并且感觉那风不是从外面刮进来的,而是从地面深处吹出的,纸片儿弹性十足地一跳一跳,直上直下跃动着,只是几下子就越过了阳台栏杆,悠悠荡荡飘旋而下,径直飞到外面去了。
      阳台外面是一片草地,绿色早就消失了,像散乱了满地的燥巴巴黄枯枯的头发。从阳台望下去,一个女孩正在草地上游荡,长发凌乱着,很悠闲的样子。女孩一身褪色的着装,一点儿都不得体,脚步零乱而轻乏,头偶尔抬起来,脸色很苍白也很茫然,挂着几丝早熟的忧郁。栓子看到那张悠然而下的纸片正好落在了她的跟前,静静地躺到了她灰白色的鞋面上。
      栓子怪叫了一声,楼顶的鸽子被吓得扑棱棱飞了起来,几片羽毛飘浮在了他视线的余光里。像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猛地推了一把,栓子觉得一头扎进了梦里,扭头就朝楼下跑去,脚步轻盈得像羽毛。栓子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,跳声很剧烈,夹着汩汩的流血声。多少年了,其实这声音一直跟随着他,蛰伏在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里,他盼着它真实地涌出,却又不敢随意去惊扰。
      他跑下来,一只脚踏在生硬的水泥地上,另一只脚泊在绵软的枯草上,定格在那儿,就像站在梦的边缘。可栓子却完完全全地傻了——根本看不见那张跳动的纸片儿,女孩也不知去向。四处张望着,连个依稀的影子都没看到。他不再随意挪动半步,茫然地立在那儿,生怕弄出半点声响,唯恐惊扰了什么。可又能怎么样呢?一切都是那么真实,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,是那么刺眼。一阵微风轻轻拂过,只有草儿低语着一阵摇头晃脑。
      闭紧眼睛,把现实隔离开,让记忆一步步退回到与那张纸片相对视的瞬间。这时候,纸上的一切竟在瞬间明晰起来,那是一副手法粗疏的图画,只有简约的几笔,隐约勾勒出这样一番景致:一条小河,拐了几道弯,河的尽头是一个椭圆的水库,水库的左侧是两座连在一起的低矮山包,山下有几间简陋的茅屋,右下角像还有一行模模糊糊的字迹。
      似懂非懂地看了一会儿,栓子就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,草在屁股下面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,但他却浑然不觉,还继续用手胡乱採着草叶,好多草的肢体就七零八落了。这时候,泪水再次扑簌而下,泪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着。泪水流干了,他长长嘘了一口气,觉得一下子释然了许多,心里像灌进了足足的阳光,暖融融的空荡,又有些火辣辣的灼热。栓子突然想起了一个人,一个病入膏肓的人,那个人就是他的母亲。母亲躺在病床上已经很久了,掐指一算,再过五天就足足三个月了,栓子断定她是好不起来了。她的生命之气已蒸发得所剩无几了,刚开始还能勉强吃点东西,但后来就汤水不进了,只有微弱的气息进进出出着。渐渐的呼出的气也不顺畅了,呼出的多,吸入的少。身上的血色也随之消失了,水气也没了,浑身的皮肤枯黄枯黄,皱皱巴巴包裹着一把小巧的骨头,像根硬梆梆的干柴。很显然,肢体已经承载不下鲜活的生命。但生命似乎还在留恋着什么,迟迟都不肯离去,就这样游离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。
      轻轻扳正母亲的头,栓子看见了一张枯槁干瘪的脸,是那样阴森而可怕。捋一把母亲花白的头发,稀疏枯燥的发丝里露出了风干状的耳朵,栓子贴近了,沉闷着嗓子用力地说,我看到那张纸片儿了。
      那两个深陷的眼窝一下一下微微痉挛着,黯黑的眼帘上密布的细纹都在微微颤动着,努力了好大一会儿,左边的一只眼睛才显出了一条线状的细缝儿,里面游弋出一丝微弱的光。随着呼出的气息,栓子隐隐约约听到,找不……到了……快三十年了……喘息急促起来,过了一会儿,稍稍缓了一些,娘又接着说,他死了……那张……纸片就……没了……
      栓子知道,娘说的“他”就是爹。可他弄不懂,爹死了就死了吧,干吗会把那张纸片儿也带走了呢?想着想着,突然听见娘扯开嗓子问了一声,真的找到了吗?声音僵直而沙哑,有些骇人。诧异地回过头,栓子看到娘的眼睛瞪得出奇的大,直愣愣瞅着顶棚,脸上雾气般浮上了一层红晕,红晕里游弋着浅浅的惊喜之色。
      有风从门口吹进来,一阵凉意掠过娘的脸。娘浑身上下颤了一下,头不易察觉地摇了摇,脸上的红晕瞬间消失了。娘又回到了苟延残喘的状态,表情更加凄楚悲凉,眼角噙着一颗豆粒大小的泪珠,一串带着嘶嘶噪音的话从嗓子深处发出来,找不到了……找不到了……掉进河里……淹死了……突然,话音中止了,干瘪的嘴唇紧闭着,没有一丝气息通过,娘昏了过去。医生忙乱起来,冷冷地对栓子说,老太太可能不行了。
      栓子摇摇头,淡漠地断言,没事的,这会儿她还走不了。
      从不见了妹妹那天起,娘就在给栓子编织一个残酷的故事——她说你妹妹淹死在了河里,被水冲走了。她想用谎言把妹妹的一切印记都包裹了,想完整地把它扔进河水里,让它随着河水流走。让它永远消失在儿子的视野里,消失在他的记忆里,不再有丝毫的念想。
      娘老了,她是在不该老的时候老的,才六十多岁就老得没了样子——牙没了,张开的嘴成了一个黑糊糊的洞;满脸的皱褶密密麻麻,像被精心雕琢了一样;腰弯了,行走的时候,让人感觉她整天都在寻找什么东西;头发也花白了,拂拂摇摇像堆着一把烂草……最后整个人干脆就躺下了,再也不想起来。栓子心里明白,他知道娘为什么会这么早的老去,都怪她一辈子始终都把一张纸片儿窝在心里,那片纸龌龌龊龊,老在心里唰啦啦地骚挠着,心怎么会不老呢?人又怎么会不老呢?想着这些的时候,栓子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河边,本来是不想来这里的,可双脚牵引着,像游走在梦里一样,完全是身不由己地来了。其实栓子讨厌这个地方,好久以前就开始厌烦了,就不想再看它一眼。这里深藏着一个梦,一个伤心欲绝的梦,他不敢再来,不敢惊扰它,只想让它踏踏实实睡在那儿。
      看来娘的衰老是顺其自然的,正像这条河的衰老一样。娘的肢体与生命干瘪了,这条河的肢体与生命不是也同样干瘪了吗?哪还有半点从前的容颜?但在栓子的记忆里那条河却永远年轻,永远清灵,完全是另一副模样——河水清澈透底,潺潺地流着,一眼就能看到河床上细柔的黄沙,连悠闲游弋的小鱼儿都晶莹剔透,骨刺儿清晰得像没了肌肉的包裹。河堤不高,但很平整,两岸栽满了钻天的白杨树,树很挺拔,威武地站在绿茵茵的草地上,微风轻柔吹过,唰啦啦的絮语声夹着啁啾的鸟鸣声漫下来。这样的日子里,总能看到小男孩撒着欢儿在前面跑着,刚刚学会走路的妹妹跟在后面,深一脚浅一脚,很吃力地追着,嘴里还不停地喊着,声音很稚嫩,哥哥……等等……我,哥哥……等等我,喊得男孩心里甜丝丝,感觉有了妹妹的哥哥才是最快乐的。男孩闪身躲在树后,屏声敛气看着妹妹寻了过来,粉嘟嘟的小脸急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。一声猫叫,男孩从树后闪了出来,把妹妹吓得一个趔趄。等回过神来,就随着哥哥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……
      一条河的生命是那么短暂,眨眼的工夫就老去了,就彻头彻尾的没了灵性,快得都来不及去记忆。
      一天下午,当栓子牵着妹妹的手回去的时候,他还留恋着回头看了几眼,感觉小河是那么的鲜活,那么的富有生气。路上走着,一不小心妹妹摔倒了,栓子伸手拉一把,突然感觉攥在手里的那双小手竟滚烫滚烫,妹妹浑身还不住地哆嗦着。他好害怕,牵着妹妹急急火火走进了家门,栓子告诉娘,妹妹发烧了,烧得很烫,还不停地咳嗽呢。他看到娘很慌乱,脸都黄了,抱起妹妹就朝医院跑去。第二天过晌的时候娘才回来,是她自己回来的,脸是灰青色的,眼睛也红肿着。可妹妹没回来。没等娘说什么,栓子就蜷缩在墙角大哭起来,边哭边撕心裂胆地叫着,我要妹妹……呜呜……我要妹妹……呜呜……娘也哭了,一把抱住栓子,放声嚎啕大哭起来,哭得死去活来。哭声停下的时候,娘半闭着眼睛,黯然地说,丫头是个短命的,她掉进河里淹死了。说完又哭了起来。栓子抹了一把眼泪,站起来,像个惊怒的牛犊一口气跑到了河边。扑通一下子就跳进了河水里,在河里东蹿西奔,狂喊乱叫着。他喊着妹妹的小名儿,喊声随着水花四溅而起,溅湿了河边青青的青草。瞬间,草叶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。空荡荡的水面上、深幽幽的树林里只有他稚气焦灼地回声在一阵阵浮荡,没有一个人回应,树叶间的鸟儿也停止了吵闹,偶尔低沉的“嘀嘀”叫一声,那是怜悯的叹息。终于栓子昏厥了,倒在了水里,村里的人把他抱出来,倒立着让他吐干了肚子里的河水。这时候,栓子才抬头伤感地瞄一眼那条河,他突然看到这条河已经开始消瘦,已经开始苍老了。
      那天晚上,爹是半夜时分才回来的。娘点起了油灯,灯光一跳一跳,投在墙上的光不住地晃动着,暗红而虚缈,有些阴森。娘躺在炕梢,双手掩着面,不住地叹息。爹坐在炕沿,用劲抽着旱烟,一声不吭。栓子使劲闭起眼睛,屏着呼吸,安安静静地躺在炕角,使他们觉得儿子已经睡着了。可栓子的眼泪总是不听使唤,不一会儿就蓄满了眼窝,只得悄悄拿被角洇干了,尽量不弄出半点声响。栓子听见爹划了两次火柴,也就是说已经过了两袋烟的工夫。爹终于说话了,他说,送出去了,是一个男人接去的,我也没告诉他孩子有病,怕他不收。栓子听见爹的声音很沙哑,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。
      娘呜咽着哭了一阵,然后重重叹口气说,你说这丫头怎么会得这种病呢?得了这种神仙都治不了的症候,还能怎么样?一来不忍心看着她死,二来怕的是把病传染给儿子啊!
      一下子栓子心里轻松了许多,眼泪也止住了。他知道妹妹根本就没有死,她还活着,只是送到另外一户人家去了。活着就好,栓子想。
      娘紧接着问,你留下那户人家的地址了吗?
      爹忙站起来,窸窸窣窣翻着口袋。把全身的口袋都抠遍了也没找出个什么东西,着急的都有些结巴了,不住地念叨着,不……不对呀……我明明……把那张张纸片装进口袋里的呀。
      娘坐了起来,倚着土墙说,你别慌,慢慢找。
      爹干脆把衣服全脱了,连衣缝里都找了个遍,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找到。爹无奈地摇着头,急躁着说,怎么会呢,那个男人好像说是什么屯的,差不多有五十多里地。我当时就依赖那张纸了,也没用脑去记。他说他也不识字,也就会写自己的名字,我从医院里借了纸和笔,他就把村子的位置画了,把他家的房子画了,还写上了自己的名字,好像姓苏什么的。我把纸片叠好了,明明就放在口袋里了。我还说,你看看,我们都不识字,叫人笑话,好在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。那人还说,是呀是呀,怎能让外人知道呢。

      娘急了,一个劲地埋怨着,你说你,你以为那是一张卷烟的纸吗?那是孩子的命呀! 爹停下来,傻愣愣站在炕前,重重叹口气,支吾着说,那种病是治不好的,谁还指望是个孩子。 娘又抽抽搭搭地抹眼泪,抹了一会儿,带着哭腔说,你怎么就知道治不好,听老人说,麻风病换换风水兴许就好了。 爹安慰娘说,没事的,肯定是掉在路上了,明天一早我就去找。说完就爬到了炕上,随口吹灭了油灯。屋里瞬间就黑了下来,黑得让人心慌。 整整一夜,娘压抑的哭声加上叹息声不断地回荡在屋子里。爹一样也没睡好,总在翻来覆去地辗转着,时不时地叹息一声,叹息声很沉重,让人揪心。栓子一直懵懂着,像是跌进了一个漆黑的无边无际的梦里,压抑得令人窒息。 天刚刚有了一点亮色,爹就走了。蒙蒙的晨光里,栓子望着爹走出了家门,他躬着腰,嘴里叼根纸烟,肩上搭着一件泛白的黄褂子,走起来忽闪忽闪。栓子看到爹一夜之间老了许多。临出门时,还回头朝黑洞洞的屋里望了望。栓子看到那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亮,变得很忧郁,很暗淡。最后那一瞥正好打在了栓子的脸上,那种复杂的表情把他的心烙痛了,他赶紧用被子掩了面,只听见被子吸进泪水的滋滋声。 那天下午,天气骤变,从北边的天上涌来了一团乌黑的云彩,很快就把阳光遮掩了。云彩很厚重,以极快的速度往前推进,嚓嚓地闪着雷电,一道道白亮的剑光把天幕撕开了好多口子。霹雳声很响,震得人耳朵都发麻,闪电呲啦一道划过,根本来不及抬手捂耳朵,咔嚓一声就炸响了。雨又急又大,暴戾而凶猛,哗哗哗直泼而下,亮晃晃一片,几乎没有一点缝隙。雨足足下了近两个小时,栓子以前没见过,以后也再没见过。村子的街面上到处是浑浊的积水,随便那儿都能没过腿弯儿,污七八糟的杂物浮在水面上,被冲得四处都是。爹当天没回来,娘很着急,在屋里呆不住,就出出进进满大街的转悠着,溅得满身泥浆。 第二天的下午,爹被几个好心人抬了回来,已经没了气息,直挺挺躺着。身上的衣服也被刮扯成了一条一条的布绺子,露出的身体被水泡胀得乏白,白得瘮人可怕。好心人说,看到时早就没气了,是在北村的河坝里。娘没等着哭出声来就昏了过去,好多人围着叫唤着,还手忙脚乱地掐捏着,半天才回过神来,接着就是哽咽着嚎哭,哭过几声后就又背过了气。等爹的后事办妥了,娘傻子一样坐在院子里的地上,脸上呆僵着,没有表情,眼睛直直地瞅着某一个地方。身子的一边是瓶农药,另一边是抽抽哒哒抹眼泪的栓子。过一会儿,栓子娘深陷的眼窝里又涌出了盈盈的泪水,曲溜溜爬过黄白的脸,吧嗒吧嗒落在了地上,声音很响。反反复复一个上午,娘的泪好像真的流干了,她转过脸端详着栓子瘦俏的脸,看了一会儿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,一把搂过儿子,搂得很紧很紧,半天都没放开。栓子轻轻地叫了声娘,心里就有了那种酸酸暖暖的滋味。他知道,娘留恋着自己,也惦念着那张丢失的纸片儿。 一连几个夜晚,栓子都无法睡安稳,闭起眼睛就看到了那张纸片,它蹦蹦跳跳一刻都不得安宁。一会儿弹在天棚上注视着他的脸,一会儿跃到地面上狂飞乱舞着,再过一会儿又弹跳到了床上,在他的被子上跳来跳去。直跳得栓子精神恍惚,心躁气浮。 几天后的那个早晨,栓子懵懵懂懂醒来的时候,透过雾蒙蒙的晨曦,他看到那张纸片儿在门前的出口处跳动着。于是,栓子就知道该做些什么了。简单准备了一些替换的衣物,还有一些吃食,这些东西放在一个背包里,并不重,把包搭在肩上就上路了。栓子觉得都这么多年了,是该去找找了。 走出门来,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,暖暖地照着栓子。他感觉到了一些悲壮的意味,但心里很踏实。迈出第一步的时候,栓子抬起了头,这时候他再次看到那张纸片儿,它在前方不停地弹跳着,带着嫣红的太阳的色彩。 栓子在心里把方圆五十里的地界划了个圈子,然后确定一个起点,骑着那辆破旧自行车上路了。他一路走一路打听,可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失望,在走过的几十个村子里,没有一处跟纸片上的印记相吻合。往往是有了河,但水库是近几年才修的;有了河又有了水库,但又没山;等有了河,有了水库,又有了山,但村子里又没有姓苏的人家。于是栓子很沮丧,也很绝望,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,都失去那么久了,怎么还能找得回来呢?但当他徒然闭起眼睛,想放弃的时候,栓子就又看到了那张纸片儿,那张活灵活现的纸片在直上直下地跳动着。于是,栓子又重新爬了起来,骑上自行车继续往前走。 第二十一天的那个早晨,太阳一出来就亮得很特别,阳光粲然铺展在路上,光灿灿明晃晃。栓子的自行车在亮白的路上飞一样前行,感觉特别顺畅。栓子每次抬起头都能看到那张纸片儿,很清晰,纸片儿在前方一跳一跳,很快活。走了半晌,车子岔下了大道,刚拐过一片小树林,就看到了一条瘦瘦的小河。顺着小河七拐八弯走下去,不大一会儿就看到了那两座肩并肩连在一起的低矮山包,两山之间是一块平地,平地之上四间红瓦房一字排开。房子正前方是一个椭圆的水库,水库里的蓄水不多,但很清澈,蓝幽幽的亮。几只灰色的鸭子游荡在水面上,伸着长长的脖子,咯咯直叫唤,很悠闲。栓子一阵激动,立下自行车,两眼直直穿过一片挺拔的白杨林,紧紧盯着两扇漆黑油亮的大门。突然,呼啦一声,大门敞开了,里面蹦蹦跳跳走出了一个小女孩。栓子用力眨巴眨巴眼睛,一下子惊呆了,他看到这娇小的身影竟是那么熟悉——长发凌乱着,很悠闲的样子,一身褪色的衣着,一点儿都不得体,脚步零乱而轻乏,头偶尔抬起来,脸色很苍白也很茫然,挂着几丝早熟的忧郁。 这时候,那张纸片儿又出现了,纸片儿在女孩面前直上直下弹跳了几下,然后就静静地躺在了她泛白的鞋面上。 栓子一下子瘫软了,踏踏实实坐在地上,似乎要虚脱过去。栓子用手摸摸身边硬梆梆的石头,感觉冰冰凉凉,是那么真实。可他还是有些茫然,像是迷失在幻觉之中,因为他依稀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,眼前的小女孩就是跟自己在河边嬉戏的小妹妹,那清纯的眼神,那天真的神情,简直就一模一样。等栓子回过神来,一个中年妇女站在了他的身后,栓子转过身,看到女人朴实得体的着装,还有梳理齐整的头发,一切都是那么熟稔。特别是那张脸,好像一天都没离开过自己的视线,唯一陌生的是这个女人的鼻梁两侧长着几处深深的麻点,很清晰,很显眼。女人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微微蠕动着,一块儿僵硬,一块儿松弛,神情显得压抑而矜持。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,太阳高悬在头顶,白絮般的云彩一团团涌过,光柱从云的缝隙里投下来,笼罩着这块狭小的山坳。虽然是荒凉的冬季,但一切都显得光艳无比。 栓子站起来,满脸肃然,平静地问道,你家姓苏吗? 女人认真地点点头。 栓子又问,你今年多大年纪? 女人望一下脚尖,随后回答说,三十七岁。 栓子霍然站了起来,满身风尘很沉很重,像一尊泥塑,一动不动,好长一段时间都很镇静,只听见悠悠的山风从身边吹过。突然,他疯了一般,猛然转过身,机敏地跨上自行车,动作幅度很大,很夸张。没再说一句话,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真实的表情就匆匆离去了。在跨上自行车的瞬间,栓子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,哭声酣畅淋漓,一叠叠回荡在山谷间。水面上那群觅食的鸭子也被吓着了,惶然地钻进了水底。 母女俩惊呆了,兀立在那儿,满脸惶惑地看着他疾驰远去的背影。 傍晚的时候,栓子来到了医院,喘息着站在医生面前。医生说,你娘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才走的,没有一点痛苦,脸上还带着微笑。 栓子什么都不想说,心里一片释然。 夕阳火红火红,把半边天空都烧着了。栓子孤单地伫立在窗前,再次涩涩地眯起了眼睛——没了,真的没了,再也看不到那张一跳一跳的纸片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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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看来这里也难以脱俗呀,哈哈,至少生面孔也有些受冷落,没人理睬,伤心呀!好在还是同一方水土的老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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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朋友说哪里话呢,呵呵,坛里的朋友都热情着呢。可能大家都忙,许多朋友没上来拜读你的大作。 我读了大作之后,很想说上两句,可是苦于缺少这方面的研究,又说不到点子上。但是,我一读之下,凭直觉就知道您写的很好! 期待着看到您更多的文章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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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文章不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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